是勋一肚子火,赵岐只有比他更为愤懑。他本意是想到荆州来搬救兵,保献帝的,但是还没进城呢,就先从是勋嘴里听说了刘表郊祀之事,然后又亲眼得见刘表僭越九旒的王旗。进城以后,他先出示了天子的诏书,诏书上写得很简略,光说“勤王”了,没说是派兵勤啊,派伕勤啊,还是进贡勤啊。赵岐也不明说,就要看看刘表和他麾下谋士们的表现。
结果邓羲说咱得向天子献礼,蔡瑁说听闻雒阳正修宫室呢,咱不光出钱还得出力啊,只有蒯越说得最贴近:“须将兵北上,以卫天子。”刘表问他派多少兵马为好,蒯越一沉吟:“派兵若多,恐杨奉、韩暹等疑有异心,反与天子不利——三千足矣。”
赵岐当场差点儿没气疯喽——你以为我真是来找你们助修宫殿的啊?还是来找你们支持董承的?我是想你们把那些挟持天子、杀戮公卿、跋扈胡为的各路军头儿们,还留在长安的李傕、郭汜也好,护在安邑的杨奉、韩暹也罢,全都给铲除了啊!我是给你刘景升一个做城阳景王刘章的机会啊!谁能想到,堂堂荆州八郡,竟然会怕了杨奉、韩暹,因为怕他们起疑心就只打算派三千兵去!三千兵管屁用啊?
而等赵岐强按怒火,辞了刘表出来,找到老朋友孙嵩再一打问,敢情刘表郊祀天地的事儿,就只有从事韩嵩一个人劝谏过,至于他打出九旒龙旂,就压根儿没人表示过反对。赵岐这一下真是气得不轻,差点就遥指着刘表破口大骂:“亏汝为皇室宗亲,列名‘八俊’。竟然是如此无父无君的小人!荆州所汇聚者,无一个正人君子也!”
当即就想闯上门去骂刘表。可是估计刘表瞧赵岐的神情也有所预料了,这两天一直推托有事,不肯再见他。所以赵岐今天一听说刘表在学宫设宴,召聚群贤。自己也会出席,就急忙赶过来了,想找人撒撒气。结果进了正堂一瞧,嘿,全是一票儒生,刘表的心腹蒯越、蔡瑁、邓羲等就没一个到场。那好吧。老夫就跟你们好好论论经典!
他其实没打算帮是勋来着,只是主动地从是勋手里把棒给接过去了。
当下他先质问,你们都熟读经典,知道当年晋文公有大功于王室,可是向周襄王请求隧葬(通过墓道舆入棺椁),都被襄王给拒绝了。因为王室的特权不容僭越。那么,为什么如今刘表僭用王旗,就偏偏没有人提出谏言呢?
接着,老头又说:“《春秋繁露》云:‘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又云:‘有天子在,诸侯不得专地,不得专封。不得专执天子之大夫,不得舞天子之乐,不得致天子之赋,不得适天子之贵……’今闻有诸侯而郊祀天地,诸君可有劝谏者乎?”
老头儿越说越生气,后来几乎是扯着哑嗓子在吼了:“王叔师(王逸)《楚辞章句序》云:‘若夫怀道以迷国,详愚而不言,颠则不能扶,危则不能安,婉娩以顺上。逡巡以避患,虽保黄耇,终寿百年,盖志士之所耻,愚夫之所贱也!’岂非卿等之谓?尚有何面目更论经典?!”你们只知道逢迎主上。不知道匡扶正道,就算能够长命百岁,那也会留下一辈子的耻辱啊!
颍容等人全都低下头去不敢接话,是勋却不禁在心中暗暗鼓掌——他瞟一眼刘表,就见那张方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别提有多么灿烂了。可是没想到,赵老头儿骂完了在座的儒士,突然转过脸来一指是勋:“汝……”
是勋心说唉,我怎么招你啦?我是无辜的啊!就听赵岐喝道:“汝来荆州,是公事耶?是游学耶?还是来吃酒的?公事未毕,哪有聚宴论经的道理?!”
哦哦,是勋心说就算老头儿刚才不是故意帮我,这回倒确实是伸一小手,扯了兄弟……扯了晚辈一把。他赶紧朝赵岐深施一礼:“赵公教训得是,小子行无礼数,枉读经典,幸而尚且知耻,今后再不敢论经矣!”他表面上是在向赵岐致歉,其实还顺道刺一刺颍容他们——老子还知道羞耻哪,不象你们,一群无耻之辈!
说着话站起身来,从袖中抽出曹操的书信,双手捧着,毕恭毕敬地来到刘表面前。傅巽赶紧过来接信,转递给刘表。是勋朝刘表一鞠躬:“勋奉我主曹兖州所命,前来荆州,以申两家之盟好,共勤王室,以讨不臣。公事既毕,勋便于传舍静候回音。”说着话,倒退三步,转过头去,再朝赵岐深施一礼,然后抖抖袖子,大步流星地望外就走。
嘿嘿,后面的好戏老子就不瞧了,刘景升你自己个儿好好地应付赵老头儿吧。
刘表这份羞臊啊,可是当着堂上堂下那么多人呢,又不好发火,只能一边吩咐傅巽:“替我送是从事。”一边放下曹操的来信,连番朝赵岐作揖:“都是表的不是,气恼了赵公,表之罪也。”道歉可是道歉,但话全是虚的,更没有就此保证以后再也不敢僭越天子仪仗了。
堂下满是学生,里三层外三层的,原本全都席地而坐,后来是勋指着宋忠他们鼻子开骂,就有不少学生站起来了,再后来赵岐从正门进堂,学生们自动地闪出一条道路来,等老头儿过去,又再合拢。这回是勋下了堂,学生们匆忙后退——刚才让赵岐是出于敬意,这回让是勋,就有三分敬意,七分惧怕。
是勋心里这个得意啊,但是还不好表露出来,要不然显得咱爷们儿太没城府啦。他是面沉似水,昂首挺胸,双手笼在袖中,在胸前虚拱,摆足了不骄不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