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婉转动听,想必是个女子。
这般想着,萧恒寻声看去,确是个女子,还是个半熟的女子。他和秦羽墨熟,和秦婉君自然就是半熟。
她便就在自己身侧,萧恒向她点点头,算是答应,不曾想到她也在第四舍。
“你就是那个萧将军的私生子?”
一个衣着华贵,马脸驴耳的男子走至萧恒桌前,恣意打量起萧恒,好似市集上的鱼贩,故意将音量提高,以吸引更多的行人。
他的目的确实达到了,他话一脱口,众人目光顿时刷刷扫在萧恒身上。见此,他不由得喜形于色,好似又回到当初幼时随父亲贩鱼时候,捉起鱼来,肆意拍打,看它在空气中鼓着鳃,瞪着眼,无谓挣扎,便觉好生快活。他也正等着看萧恒究竟如何挣扎,一个私生子而已,方寒少爷可说了……
那男子虽衣着华贵,麝香扑鼻,然而萧恒总能嗅到丝丝鱼腥味儿,确实不是令人愉快的味道。
他姓于,名不二。他本叫于二,姓于,行二,不过他认为他不二,因而更名于不二。
他祖辈确是贩鱼的,父辈也是。只不过到了他父辈这一代借着梦泽湖赤涨,以次充好,大捞了一笔,于是在新安集盘下几家酒楼,又在东林巷落了宅第,底气自是足了。穿金配玉自是少不得,只不过华衣贵裳却总也掩不了他身上的鱼腥味儿,委实令他着恼,他出门全不会忘了着上名贵麝香,如此,别人便不知自己家世曾是贩鱼为业。
然而萧恒并不是鱼,更不是条任人宰割的鱼。
萧恒看着他玩味的目光,只一笑,而后缓缓开口:“你说,马和驴,生下的是什么?”
众人均一愣,唯独秦婉君掩着嘴偷笑。
哈哈哈……哈哈哈……
静默片刻,周围突爆发出笑声来,几要将屋顶掀开。
马和驴,诞下的不就是杂种么?他这才醒转,这小子既巧妙地避开自己的攻心一问,又兵不血刃地反戈一击,于不二顿时气冲天门,血涌脑海,面色由潮红立时转为酱紫,再憋成青绿,抬起手来便要切下,倏然,响起一声琴音,冷,很冷,绝对的冷!他不由激灵灵打个寒颤,赶忙收回手,回了座。
琴音响时,四下便已鸦雀无声,琴音响罢,走进一个女子。
这女子负盏琴,笼着袖,却不知方才琴音如何而来。
一袭素白霓裳迤着烟罗紫轻绡,玉面凝霜,此刻她好似自冰雪中走来,有点儿冷,却不是她冷,是旁人。
行至案前,她卸琴,置琴,扶裙,坐下,整个过程也似抚琴一般,不过,是鸣在诸生心头,诸生就这般静静地看,而她就静静地做,全无烟火味道。
确是个冰山美人。萧恒由衷称赞。
“上堂所述乃云门、大咸、大韶、大夏、大镬、大武古六乐之一的大韶卷第一。诸生须知丝竹刨葛莫不逾五音十二律,《灵枢》言宫、商、角、征、羽五音与五脏相配:脾应宫,其声漫而缓;肺应商,其声促以清;肝应角,其声呼以长;心应征,其声雄以明;肾应羽,其声沉以细,此为五脏正音。又须明十二律,奇律偶吕,阳律六: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阴律六:大吕、夹钟、中吕、林钟、南吕、应钟。当今古琴谱及工尺谱乃丝竹之范畴,诸生所执乃《五鹤轩琴谱》。”
她授课时,话音清冷,略无停顿。
萧恒知晓这《五鹤轩琴谱》,乃是减字谱中的入门谱,而他当初所学为《琴谱正律》,此谱收录较广,名曲皆列其上。
“今日所演《长清》乃是曲中上品,好教诸生对五音十二律的变化有个了解。”
萧恒不由在心中赞叹,《长清》偃仰啸歌,穷极变化,倘是一清逸男子演奏便极佳,可达其神韵,不曾想白先生一冰雪女子竟也能演奏。
谁料她话并未说完,而是起身负琴,下得讲坛到了萧恒身侧,不待萧恒反应,她已向萧恒道:“穆贞言你穷极《凌仙散》之精神,我想,这《长清》应也难不倒你。”
诸生复又将目光粘了上来,有讶异,有嘲讽,亦有惊叹。
秦婉君微露讶色,这《凌仙散》她也曾随长乐坊的善才学过,只不过奏得一半却无论如何也续不下去,未曾想萧恒竟能得白先生亲自送琴,此事,从未有过。
此话,是赞赏,是刁难,还是?
萧恒却不曾想过这些,他在想,想来白先生应和穆贞交情不浅,否则如何能知晓自己精通琴艺之事。别人兴许不知穆贞是谁人,他萧恒却是知晓。那日在如意舫中检查琴腹之时,他偶然看到琴侧斫有穆贞二字,只是不知穆贞为如意,还是如意为穆贞。
见她目光清澈,双手捧了琴,正看着萧恒。
“既然先生有请,学生敢不从命。”
萧恒起身,行礼,双手接过琴来。
“请。”
萧恒上得讲坛,置琴案上,席地而坐,吐息片刻,覆手琴上,一应举动,优雅得体。
众人知琴音何时起,却不知琴音何时终。
琴音罢时,案旁的博山炉中瑞脑恰销尽了。
课毕,炉尽,曲终。
一曲终了,好似一缕清风拂过,察众人之态,有喜有嗔。
萧恒离案,向白先生行了一礼,白先生略一颔首,算是答应。
众人醒转时,已无萧恒身影。
常言道:七分羡色,三分妒意。
毋庸置疑,于不二便是那三分人中的一人。
看着周围女子满满的羡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