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素怀神色冷肃,并未回答俞汝霖的质疑,有人先她一步打断了俞汝霖的话。
“好了,”俞适野的二伯说了话,他心烦意乱,“吵什么吵?妈就在里头听着,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不想让她安心?”
这话被赋予了神奇的魔力,没人再说什么,连暴怒的俞汝霖也在一瞬间颓唐下来,和众人一起,沉默地走进房间,围绕在病床之前。
俞适野并非此处的主角,他是小辈,和其余的兄弟姐妹一起,走在最后,进去的时候,只剩下床尾的位置。
他是垂着眼睛的,最先映入眼帘的,除了晃着光的瓷砖外,就是白生生的杆子和白惨惨的床单。
他在这处停顿些许,像攒些力量,才能一鼓作气,抬起眼睑。
视线扩大了。
微微起伏的被褥映入俞适野的双眼,被褥被撑起的幅度是这样小,如同没铺整齐的被子天然蜷起的幅度……而不是有一个人正躺在里头。
他屏息着,再向上看,总算看见床头的人。
干瘦的老太太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将床铺都衬得大了。
等看清老人的模样,俞适野的心倏地往下沉。
她眼神浑噩,神思溃散,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躺在这里的老人已经走到了生命弥留的阶段。
但奶奶很慈祥,一如既往的慈祥。
她的脸上并没有将要离去的不甘,反而如同在自家的后花园里打个盹儿,蜂蝶在她身旁忙碌,她则安然倚着阳光与花香,睡意昏沉。
相形之下,他们倒像是前来打断她的不速之客。
范素怀也进来了,她凑到奶奶耳朵旁,轻轻喊了两声。
一点灵光闪现在那双昏沉的视线之中,奶奶像是被人叫醒,先转了转眼珠,接着,慢慢挪动脑袋,目光从床旁边一路看过去,看着自己的孩子、亲人。
“妈!”大伯蹲下来,激动地说,“你不要怕,你会没事的,放心,我们会请最好的医生来治疗你,把你治好,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奶奶牵动嘴角,微微一笑,充满着母亲对闹腾的孩子的纵容。
她没说什么,继续看着,当目光看到俞汝霖的时候。
俞适野注意到了。
奶奶的眼中,是有些遗憾的。
这时候,俞汝霖哭了,他同样蹲了下来,拉住奶奶的手,翻来覆去地说着同一句话:“妈,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
遗憾变成了些微的叹息,可奶奶同样没有说什么,她的目光再度向下,一路看过所有亲人,直至来到俞适野这一处。
俞适野以为奶奶会和自己说些什么的。
可是没有,奶奶只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侧,定定望了一下,绽出一点欣然。
俞适野循着奶奶的目光看去,看见自己和温别玉交握的手。
等他再抬起目光的时候,奶奶已经收回了视线,她不再看着什么人,只望向房间的天花板,这时候,她开始说话了:
“遗产……我已经分好了……找律师见证过……”
“妈!”
此起彼伏的叫声一下子响起,沸沸扬扬充塞病房,好在时间并不长,让奶奶得以继续说下去。
“半年前发现癌症,晚期,我选择保守治疗……这个决定,和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想法……本来,想和你们说的……但你们肯定会反对……干脆谁都不说了……”
“我觉得……我该尽的责任,已经尽了……该过的好日子,也过完了……你们也不用再说什么……反正,我就是这么任性……”
奶奶长长地歇了了一段。
她的眼中的光暗下去,可也许只是被打磨得更加温柔了,她仿佛看见了什么,连嘴角的笑容都变得甜蜜起来。
“素怀。”
奶奶轻唤了一声。
“我在。”范素怀说。
“我好看吗?”老人嘟囔着,“我是不是老了,生病了,气色不好了?……”
“不,您很漂亮。”范素怀柔声说,她似乎明白奶奶想问什么,追着补了句,“无论谁来看您,都会觉得您很漂亮的。不信您问问别人?”
“对,”稀稀落落的声音响起来,病房里的其他人紧跟着说,“您最漂亮了。”
奶奶似乎放心了,她动动手指,费力地抬起胳膊,众人这才发现她手里一直按着一张相片,那是他们父亲的相片。
奶奶摩挲着相片,目光胶着在这张照片上,最后的最后,她谁也不看,只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爱人,一如相片里英俊的男人,谁也不看,只看着她。
她的笑容变得轻盈,就像她此刻的声音:
“好了,他来接我了……”
老人欣慰地闭上眼睛,她的头轻轻歪下,歪在枕头上。
她睡着了,并在睡梦中,奔赴一场重要的约会。
病房里的气氛凝固了,直到床头仪器上跳动的线拉成平直,滴滴滴的警报音急剧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才将封闭式的痛苦给击破。
俞适野闭上眼睛。
奶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