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践将承欢送回吴宫的夜晚,正是清明前的鬼祀之日。
牛车在行进中摇晃,透过竹青色的车帘,隐隐约约透出外面的火光。
承欢一个人坐在车厢里。
为了治疗他身上的伤,勾践特地去向吴王多要了几日时间。但是该来的,终究会来。
勾践今日派扶馨进宫,要求再延长几日,却带回一把碎了的玉石镇纸。
看着那摔得粉碎的青玉,勾践可爱地吐了吐舌,悄声说:“好大的力气!”
承欢却不知道阖闾为什么会对他如此执著。
他问勾践,勾践只笑,不回答。
笑容在青色的光线里,像一只过于绚烂的蝶。
翅上的磷粉美丽,却有毒。
过了半天,勾践才悠然说:
“答案,你自己去找。”
透过车帘,可以看到街上的情景。行人穿梭,一堆堆篝火闪烁,那是烧给神灵与鬼魂们的祭品。
满天都是飘飞的灰烬,却听不到一句说话的声音。
——传说鬼若听到人声,是会上来找他的;
于是在这清明前夕,人类给鬼摆下盛宴,十里长街,处处是献给鬼神的饕餮盛宴与烧给亲人祖先的?嚰阑医,但却没有一个人说话,连小孩子都被关进室内,不许发出一声啼哭?
牛车在漫天飘飞的灰白色灰烬中缓缓而行,如在最深邃的梦中。一切的速度都变缓了,仿佛真有鬼魂三五成群,在这摆满盛宴却无生气的街上穿行。
承欢的泪已干,没有表情的脸,像街道上摆着的敬献给鬼神的供品般,美得带点肃穆的诡异。
鬼神会不会吃人间的供品,他不知道。但是他的姐姐,据勾践所说,却是被吃掉的。
在三年前,越国向吴国称臣求和的典礼上,妙姬作为盛宴上压轴的点心,装饰整齐坐在巨大的金盘里,被蒸熟了,端上来。
已经死去的女子,僵硬的脸上蒸气弥漫,不再有生前的疯狂表情,甚至连妆也没有乱一丝一毫。
为了达到上桌时候的完美效果,需在“材料”活着的时候制作。先清空肠胃,灌下少许酒以去除肉腥,复以丝帛捆住手足,以免“材料”挣扎破坏整体效果。
——之所以用丝帛,是因为无论什么绳索都会留下难看的痕迹。在“材料”的面部,还需敷以沾水的上好绢布。惟有保存住本来绝世的美丽容颜,才能在制作完成后,刺激人的食欲。
一切制作完好以后,再整理好已经熟透的“材料”的衣服,并以江南特有的、从花卉中提取的水红色胭脂,在两腮和嘴唇上薄薄敷上一层。而后,重新盘发,就像在果盘上点缀樱桃一般,以华丽的金玉点缀满云鬓。
当巨大的金盏在众人面前打开的时候,勾践不得不承认,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惊艳。
在袅袅的蒸汽中,肤色雪白的女子身着绯色的衣服,垂目坐在纯金制成的大盘中,琉璃色的玉质琅?毐环绱刀,发出轻微的脆响?
因为那一点胭脂点缀出来的殷红,已经在极度痛苦中死去的女人,看起来竟然像是在诡秘地微笑着一样。
承欢早就知道,姐姐已经死了。
虽然在梦里经常见到姐姐,不是吴宫的命运多舛的妙姬,而是入宫前,那个不知人生黑暗的快乐少女。在梦里,一遍又一遍重复地回放着他童年记忆里那些小小的温馨片断。
他早就知道她死去了,死在吴国至上的君王,那残忍嗜血又雄才伟略的黑衣王者之手。
但是他没有想到,是在那样的场合,以那样的方式。
深邃的悲痛从内心深处摇晃上来,在勾践告诉他三年前的所见所闻后。
一瞬间,巨大的黑影从身体内部,将他的神智整个撕裂。比在牢狱中受伤的时候更痛,比阖闾想要刺激他出声时、用利刃划遍他全身更痛,每条细小的神经都从最末端瞬间窜上来无可抑制的痛感,撕扯着他全身。
那一瞬间,他的神智像一只怯懦的鼠,想往名为“疯狂”的茧中逃去。但是在下一瞬间,一个盒子被放在他眼前,闪烁的冷光,将他的神智重新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