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节度使想做皇帝全天下人都知道,但皇帝不是随便做的,不是龙子龙孙想做皇帝总要给天下人一个理由。镇北节度使为了这个理由按捺了五、六年,终于,今年的这一天,老天帮忙,天狗吃了一次太阳,当天晚上又降了一场流星雨,据传一颗异常闪亮的星落往西北方向。于是镇北节度使说:「此乃天意。天意如此,吾虽痛心,也只得为之不能为。」发了一纸告天下文,起兵了。
东、西、南另外三方的节度使与镇北节度使不是亲戚就是旧交,龙椅上那个刚换牙的小皇帝顿时四面楚歌。
朝廷中只有一个吕右相是忠臣,战场上只有一个程将军是良将,两个人死撑,两个人还意见不合。镇北节度使长驱直捣京城,在半路上给自己加了冕,改了国号。打着打着,就快要打到蛤蟆村跟大槐庄旁边。不管谁是天命谁是王师,只要打仗老百姓一定遭殃,所以蛤蟆村跟大槐庄的男女老幼纷纷收拾了包袱,逃难去了。
满天下都在打仗,所以大家对哪地方最安全的见解各个不同,逃难的方向也不一致。程小六跟着爹妈兄妹奔的是京城方向。照程老爹的见解,京城是天子住的地方,一定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穷人家逃难不比富人家出游,首要问题是吃饱,吃饱才有力气走路。到处都是逃难的,有钱也难买到东西吃,何况没钱。
程小六的逃难生涯因为口粮问题,夭折在离京城几百里地的省城。
老程家爹妈孩子共十一口拖着饿到只有半口气的身子,挣扎在前往京城的漫漫土路上,遍地只寻到两把菜头。做为一家之主的程老爹终于认识到局面的紧迫,要嘛大家一起饿死,要嘛保全几个,丢下几个。黄土的官道上到处是被家人丢弃哀哀号哭的小儿,程家的孩子从最小的小妹到最大的大姐一个接一个消失在程小六眼前。等进了省城,十一个人变成五个。只剩下爹妈大哥、二哥、程小六,五个。
趴在省城路边的石板上睡觉的那天夜里。程小六听见了爹的叹息娘的哭泣,他娘将他抱在怀里抖得实在厉害,哭声也实在太大,想不醒都难。但是程小六始终闭着眼,没有动。等踉跄的脚步声消失了快半个时辰,还是没有动。程小六就这样一动不动躺到天亮。
等太阳晒得肚皮发疼,程小六才爬起来。他看着街上来往的逃难人群,觉得天地跟以前大不相同。从今天开始程小六是个男人了,要靠自己在这大千世界活下去。他要靠自己吃饱喝足,还要靠自己走到京城去。程小六看了看街边的一个旮旯,觉得这不是什么难事。
程小六走到旮旯那里,一拳打在缩在旮旯角的男孩脸上,一把夺过他手里正在啃的半块馍馍,径直塞到嘴里。男孩哀号一声顾不上捂脸,直扑过来:「还我!」一把抓向程小六脸孔,力道也不轻。程小六后退几步,只闪不攻,对手眼见他白眼翻了翻,伸长脖子硬生生把馍馍吞下肚子,终于哀号变成号哭:「你还我!你还我!那是我娘留给我最后一块馍——你还我!」
程小六意犹末尽地舔舔嘴角,咂咂嘴。对方抹着一把一把的眼泪鼻涕再次冲上来。程小六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有点眼熟。
「蛤蟆村的顾小幺!」
顾小幺愣了一愣,再抹了一把眼泪鼻涕。果然是蛤蟆村的顾小幺,程小六洋洋得意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大槐庄的程小六!」
新仇旧恨,宿敌私怨。顾小幺颤抖,颤抖,大吼一声,冲过去。
肚子的饱与瘪直接关系拳头的强与弱。硝烟落定,程小六脸上带着两、三块乌青骑在顾小幺身上反扣住他双手,大声问:「服不服?」顾小幺骂不绝口。程小六懒得浪费半块馍馍的精力,往顾小幺嘴里塞了一把黄土,把他从头到脚仔细搜了一遍,确认没有第二块馍馍,拍拍手,站起来。
顾小幺立刻翻身从地上滚起,啐着嘴里的黄土再扑上来,程小六喊了一声:「今天懒得跟你打。」拔腿就跑。
顾小幺抬脚追,跑不出一丈远,腿再也提不动。眼睁睁看着程小六的身影越跑越远,抽了抽鼻子,滚着眼泪蹲到地上。
迎面一个人匆匆走过,没看清脚下,一绊绊翻顾小幺,险些跌了一跤,恨恨骂了一声不长眼的小崽子,又踹了顾小幺一脚,骂骂咧咧地继续向前了。顾小幺揉着腿,抹着鼻涕刚要站起来,一辆马车风驰电掣从眼前擦过,毂辘又将顾小幺撞了一滚。顾小幺在地上挣扎了几下,马车忽然在几步开外停下来。顾小幺先是看见一双干干净净的布鞋,再是一只大手,扔下几个铜板和两个馒头。
「夫人跟小姐赏你的。」
顾小幺捡命一样捡起馒头,啃了一口抬起头,扔馒头的人正往车边走。顾小幺在挑起帘子的车窗里,看见了一张平生见过最好看的脸。
水灵灵的面庞,像后村春天开的桃花瓣一样,盈盈看向他。顾小幺张开含着半口馒头的嘴,呆了。
毂辘转起来,帘子放下又一动挑起来,小仙女的面容在顾小幺的视线里再闪了一闪,车窗里飘飘荡荡飞下一块东西。
顾小幺揣着馒头连滚带爬奔过去捡起来。一块粉红色的帕子,摸在手里滑滑的,放在鼻子跟前香喷喷的,揣进怀里觉得胸口热热的。顾小幺从娘亲留下一包馍馍,丢下他跟一个兵爷绝尘而去的那一刻起,头一次觉得其实老天爷还是个不错的老天爷。
当天晚上顾小幺决定住到城隍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