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个僧侣生得清癯,四十余岁年纪,一身旧衣,左手一把扫帚。身高与乐逾相仿,这松林山道除他二人外再无旁人,那僧侣在乐逾身后,竟还侧身而立,只在道旁占一点立足存身之地,面上也非谦卑,而是平和已极。
乐逾道:“敢问大师法号,叫住伍某有何贵干?”那僧人道:“檀越对贫僧以礼相待,并不是因贫僧法号有名或无名,此间只有贫僧与檀越,何必通晓姓名法号?”又从怀中取出只纸片字,合十道:“贫僧在寒松寺中得来,应该是檀越所书。”
乐逾道:“大师是来赐还在下抄录的经文?”僧人道:“非也,贫僧此来,只想请檀越再抄录几册,贫僧也好将经文供奉佛前。”乐逾道:“大师有一双法眼,难道看不出,满纸戾气,如何供佛?”
僧人低眉却道:“檀越方才见我,似有疑问?”乐逾不知他打什么机锋,便道:“此处只有大师与我,大师侧身肃立,在礼让何人?”僧人吟道:“‘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佛家有三宝,他说的却是道家三宝,道:“檀越一脉都是天生的道家门人,贫僧在檀越面前,不敢为天下先,这里并无他人,贫僧礼让的是天地。”
那僧人说他是道家门人,便是知道他是乐氏后人。乐逾深深吐息,几乎忍不住心念已乱,胸中作痛。乐氏子孙皆拜在老庄门下,《道德经》《逍遥游》倒背如流,开蒙便是《道德经》。天地生我,先有天地而后有我,故需敬天地,不敢为天下先。如今为情所困,戾气渐重,离魔一日比一日近,离“道”一日比一日远。唯有斩心魔可以回头,可斩心魔必须太上忘情。
那僧人道:“檀越上应天命,有大机缘,该证非凡正果,凡人不能及,却因一个戾字心性渐失,实在可惜!檀越已舍弃正道,道不能救檀越,佛可渡檀越。檀越问贫僧,满纸戾气如何能供佛?满纸戾气为何不能供佛?大佛法摄八万四千法门,能除祸障销魔众。世间一切凶煞暴戾物,皆可在佛前回头,脱离无边苦海。”
那苦海是什么?无非是人间的美色,烛光明照,额上印着海棠的一张脸。那眼含泪,那唇如吻,此情此恨,乐逾难动半步,立在原地,他可以断相思,不见萧尚醴,也不与他梦见,可怎么忍心将那血海中玉一般的天下第一美人当成心魔一剑斩去?
那僧人见乐逾天人交战,眉头紧皱,双目杀机弥漫,陷入魔障无法自拔,便闭目一叹,双手合十。骤然之间,天地如同齐齐应和,扑簌簌落了满地松针。乐逾只听雷声滚滚,震得幻象俱散,强忍过去才觉身边山不动,石不动,松不动,云不动,风不动,唯有眼前那清癯僧人低眉垂目。
方才想起萧尚醴,心念大乱,若无那僧人相助,后果不堪设想。乐逾耳鼓裂痛,胸中沉闷,却拊掌道:“不想寒松寺藏有一尊真佛。‘一默如雷’名不虚传,得大师当头棒喝,在下感激不尽。”
江湖中佛门武僧多出自禅宗,“六能”绝技博大精深,领悟的佛法越高深,武艺就更精进。禅宗多出苦行僧,有小宗师修为,却披风沐雨,苦修劳作,一生不凭借武艺扬名。
那僧人诚恳道:“贫僧不忍见檀越受苦,所以自作主张,为檀越驱逐魔障,但贫僧观檀越的魔障,已很是深重。眼下凭内力镇压,强保灵台清明,并非长久之道,待到戾气入骨,便会真气暴乱,沦入魔道。而潜心礼佛,日日抄写金刚经五千字,可为檀越消解戾气,破除心魔。”
乐逾本就是俊朗浓重的长相,如今目中更是深刻,道:“金刚经五千字,消得戾,难道消得情?我心魔是一个情字,纵金刚经有五千字五万字,加在一起,能阻挡一个情字误人?如今种种,都是我咎由自取。我劝大师不要白费苦心。”
那僧人苦笑道:“贫僧发下誓愿,愿为筏子,渡檀越出苦海。檀越不回头,贫僧怎么好回头?”
乐逾至此猛然大笑,道:“大师是见过我母亲还是认得我父亲,竟非要渡我?”那僧人道:“惭愧,贫僧对先岛主闻名已久,却无缘得见。至于檀越的生父……认得二字更是无从谈起。贫僧一直仰慕正趣诀的自在精妙,既然因缘巧合遇见檀越,就该是天意,要贫僧渡化檀越。”
乐逾道:“这么说来,不让大师渡我,大师不痛快,让大师渡我,我不痛快。我愿和大师打赌——大师是出家人,又敢不敢与我赌?”
那僧人思索道:“檀越得天独厚,贫僧为渡檀越而与檀越打赌,想来诸天神佛应当不会见怪。”
乐逾道:“我认识一个酒肉和尚,是个痴人。不想如今见到大师这正经和尚,倒是个妙人。”那僧人宣声佛号,乐逾道:“闻说寒松寺山上有猛虎,常咬杀qín_shòu,也曾吞吃行人。”
那僧人道:“确实。”乐逾道:“若是大师能令猛虎不再伤飞禽走兽和行人,我便让大师渡化。”
第48章
四日后,乐逾送经文上山,在半路松径之中听见簌簌响声,转身去看,青翠松林中竟伏着一只金黄斑斓的猛虎。双爪前伸,抠在石缝里,乖顺异常,发出“呜呜”的鸣叫。
那猛虎犹如待他随行,为他引路,支起肩向松林中潜去,绕绕回回,在林中穿梭,到深处天光参差落入,一块宽平的山石上,盘膝坐着那灰衣僧人,口中念道:“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