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杨宰相是母亲的母族,母亲以为男皇帝既常常用母族为宰相,女皇帝也不该例外,因此规定宰相中必有杨氏一人,而今便是这杨执柔。我与他虽常常见面,交情却是不多,未料竟是自他这里问到了话,沉吟片刻,恰逢母亲得闲,索性便正大光明地去她那打探。
母亲那里却又觉得两个谥都不甚好,御笔钦定,谥曰“文恭”、赠文昌左相,余者辍朝等事皆如在任宰相之例。
我看她对崔峤似颇有眷顾之意,便顺带着问起崔明德守制的事,母亲道:“给了她十日的假,待完假之后,自然就回来了。”见我面带犹疑,挑眉道:“怎么了?”
近因军学之事,母亲对我不甚紧要的要求颇有言听计从之意,我便也将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阿崔的父亲一直想将她嫁入权贵家,因崔峤之故才未实行,她现在又回了家,我怕万一她父亲使些手段,迫她出嫁…”话未说完,便见母亲摇头失笑:“她已是宫中女官,给她家里一万个胆子,也不敢随意将她嫁出去,你在这里胡乱担什么心?”
我道:“这也是我想问阿娘的另一桩事——宫中女官,与外朝臣子同为朝廷职事尽忠,外朝之臣,白日视事,夜里回家,虽担着朝廷的职分,却并不是将人卖给了天家,宫中女官,却是白日视事,夜里当值,名虽为官,内里却如奴婢一般,是不是有些厚此薄彼?”
母亲立刻便明白我想说什么了:“你想正女官的名分,令崔明德如男子一般辞官回家守孝,等出了孝再征召回来?”
我讪笑道:“不过是为阿崔与我交好,她又与崔峤亲厚,所以有些不忍…”
母亲斜眼看我:“崔明德能回家守孝,再有旁人,便也能依此论处,而守孝之先例一开,其余的事是不是也可以如外朝一般,外宿、婚嫁、仪仗、职权…一来二去,宫官与外官便没什么两样,女人在宫内既可如外官一般,自然也可直接去任外官——你是打着这样的主意,是么?”
我想得倒还没那么远,不过也早知先例一开,次后的演变便自然而然——这招不是别人,正是母亲教我的,多年前她之为皇后,次后为天后,再次为太后,到如今又登了皇位,中间所用最多的,正是这样的顺势利导之手段——被母亲戳破,倒也不慌,只笑着道:“阿娘做了皇帝,又有个独孤绍在外帅兵打仗,女人连最不能做的事都能做得比男人都好,怎么就不能和男人一样做官了?”
这隐晦的马屁令母亲展颜一笑,却依旧是摇头道:“一个女人能做将军,无非是她天赋异禀、外加机缘巧合,可若所有女人都能为官,与男人平起平坐,这天下男人的纲常不就乱了么?你叫大臣们如何答应?”
我乞求不得,也只能悻悻然退出来,往好处想,母亲不答应,崔明德就还是宫里的人,不致如独孤绍那般,有什么逼婚、议亲之类的忧愁,可一回想母亲那副理所当然的口气,又觉不忿,早些年母亲对天下女人的福祉还颇有牵念,推行了些“母丧守孝三年”之类的格令,又颇留意可用之女官,到现在却似是忘了她自己也是个女人了一样,言行间尽顾着那些男人们,也不再应和我那些“女人亦不比男人差”的大言,却不知是因年纪大了,不愿有大变动,还是因时势影响,又或者兼而有之。
我一面出着神,不经意间已踱出宫门,走到政事堂来了,近来事务不繁,过了午时会食,宰相们早已各自回家,只有杨执柔轮到值宿,还在兢兢业业地处置公务,诸朝官大约是没想到我什么遮挡、仪仗都未带,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过来,从门口当差应候的流外,到门里坐着等宰相回复的应事官俱是一怔,一个绯衣的客客气气上前,似是想要拦我,未及开口,杨执柔先自案前抬头,含笑起身,向我一礼:“长乐公主。”又道:“公主是有圣令,还是…”
我心中一动,笑道:“没奉圣令,不过好奇,想看看政事堂是什么样子。”故意踏了进去,在里面东走西看,十分随意,杨执柔不好拦我,只能跟在后面,一面道:“不过是间议事的屋子,与命妇院、广武馆之类,除了地方不同,人员不一,没什么两样。”
我偏不理他,自顾自绕了一圈,行至他看牒文的案前,案上公文已经他暗示,全被收走,笔墨却都还在,我便笑嘻嘻提了笔,命那本想上前拦我的绯衣:“取纸来,我试试这宰相判事的笔墨,与平常的笔墨有什么不同。”
那绯衣拿眼去看杨执柔,杨执柔只能苦笑着让他听命,我提起笔也没什么好写,又怕真犯了什么我不知的忌讳,便又将笔扔开,笑道:“宰相之笔毕竟不比寻常,拿在手上,竟一字都写不得。”对杨执柔吐吐舌头,抬手道歉:“一时好奇,孟浪了些,杨公不要在意。”虽不知他会不会将此事禀报母亲,不过料他素日并无强项之名,早上又肯告知谥号之事,当是圆滑世故之人,静静等了几日,果然不见母亲有片言责问,便大了胆子,挑着另一位相熟的宰相豆卢钦望值宿时,又入了一次政事堂,亦不曾被告状。
如是数次,诸宰相值宿时都闯了个遍,唯有到李昭德时才被母亲叫去,却不是禁我去政事堂,而是命我下次再去时先叫人传报,令宰相们有个准备,若有不该我知的机密之事,预先收好,顺便也可出来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