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却缓步行开,突地旋身正坐于他对面席上。上身立时挺拔笔直,双手置于膝上,一双黑不见底般的眼眸看着他沉声道:“今日星君可还坚持当日之选?”
欧阳庭看着他这陡然一变的端庄气质,扯了扯嘴角道:“腹中饥渴,不宜论事。”
那人眯了眯眼这就展眉笑道:“一时不察,冒犯了。”
欧阳庭觉得很难继续这样的对话,便只看了他一眼。打定主意不说是,不说非。
那人扬手拂过案几,上面便出现了一套茶具。他慢条斯理起炉置盏,口中道:“既已不记得,何妨再听一次?”
欧阳庭动了动手脚,觉得虽然还是痛得很,但如他那般正襟危坐也无不可。
那人扫过他坐直的样子,转动了一下手腕轻声道:“古早东岳山有胡髯郎②,郎君敦厚,性绵和安舒,甚喜人。”
欧阳庭嘴角抽了抽,说故事的标配果然都是“很久很久以前”开头麽。
“郎君颈悬金表,既硕且沉,兼之损而不行,是以郎君众友皆目之为异。”那人语调轻转,抑扬顿挫间有种奇异的韵味,“一友月德③曰:‘朽物,无用且赘,君缘何如此?’郎君答曰:‘久之矣,常。’”
说到此处,那人取了一小簇茶置于盏中,似乎笑了一下看着欧阳庭。欧阳庭挑挑眉,示意自己还在听。那人便微微颔首继续道:“恰某日郎君诞,众友为贺。月德以巧匣金匮礼,上缚彩帛。郎君启而视之——”
见他无意继续,欧阳庭嘴角再抽了抽,配合地问了一句:“然后?”
那人似乎心满意足,极快地笑了一下方道:“匣中有表,妍丽精巧,行时无差。”
欧阳庭咂咂嘴,看着他手中沏好的那一杯茶:“胡髯郎一定很高兴。”
那人颔首道:“郎君喜不自禁,佩新表旋走示人。④”
无论说话,还是煮茶,此刻都突然就此打住。
欧阳庭抬眼看着面色忽而严肃的对方:“嗯?”
那人转目盯着手中茶盏道:“星君以为如何?”
“……不如何。”
那人眉尾一挑:“哦?莫非这故事不得星君之喜。”
欧阳庭见他一副不肯善罢甘休、也不给饭吃的样子只好道:“这故事有几个明显的逻辑问题。”
那人将瓷杯推至他面前:“羊亦可有众友,莫非星君不以为然?”
“那倒不是。”欧阳庭如愿地再喝一口,只觉这些茶透着股热气,渐渐将他冷痛的身体回暖,“友各其类,多多益善。”
那人看了他一眼再一招手,小几上又出现一碗白粥:“星君勿怪,此刻你能食者寡。”
欧阳庭也不介意,颔首谢过用一勺赞道:“美味。”
那人浅浅一笑,枯瘦的脸上带出几分温情:“骨肉滋味,确实叫人难忘。”
欧阳庭明智地不打算问是甚麽“骨”甚麽“肉”,只管先将这显然对身体极有滋补功效的东西吃光。
那人待他用罢方道:“那故事——莫非星君也惑于羊君戴表?”
“戴着一块不能的表,确实又重又费力。”欧阳庭接过他递来的绢帕擦了擦嘴,“不过羊自己不也说了,他习惯了。好也罢,坏也罢,他习惯了。”
那人叹了口气:“星君此番大异于前。”
“之前如何?”欧阳庭兴趣缺缺,“莫非我定要问出羊君是谁,兔子君又是谁?”
那人一哂:“自然。不过你最想知道的,还是那表。”
寓言神马的最烦人了有没有?吃饱肚子最好就是去躺下补觉。欧阳庭忍耐着打呵欠地冲动:“是麽,这才是这个故事最大的问题。”
“哦?”
“你这麽一个衣着打扮言谈举止都极其典型的东方式人物,在这样一个古香古色的屋子里给我讲了一个充满奥妙智慧的古老故事,却在故事里出现了古代东方世界里不会有的、西方工业文明下机械化的表。”
那人一摆宽袖,头一次笑出声来:“是以,那只是个故事。”
“矛盾的协调感一般都有隐喻。”欧阳庭耸了耸肩,“可惜我无意充当故事里的任何角色。”
“星君并未归位,却敏锐如常。”那人慨叹道,“昔日星君为羊,小王为兔,而天道自是那表。”
“原来如此。”欧阳庭一脸了然其实不然地点了头,“看来我人缘还不错,连鬼界都有朋友。”
“星君缘何自谦?”那人收敛笑容道,“诸星宿中,唯亢宿掌序。”
也即,我以前是个类似街道办事处的大爷或者居委会的大妈,专管调停秩序?欧阳庭很想扶额喟叹。
“那故事里,表已非旧物,却仍旧是表。”
“……所以人虽更新,却还得遵守天道。不管喜不喜欢,能不能用,那表还戴在脖子上。”欧阳庭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颈项,“可现在有个难题,还得请教。”
“请。”
“该称呼你鬼王呢,还是……大司命。”欧阳庭微微侧首,似笑非笑看着他。
“以燎祀司中,司命。”那人面上浮现几分追忆之色,“三台一名天柱,上台司命;中台司中,为司徒;下台司禄,为司空云。”
“司命,文昌宫星者。”欧阳庭十分自然地接了上去,“主宰人寿乃至生死的神灵,果然是得过你这里。”
“……如今小王反倒糊涂了。”那人拢了拢袖子,“该称呼你亢宿星君,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