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那句有种莫名的情愫,如在易珏心头狠敲一下。小少年怅然想起许多事,想起花灯会上偶遇,说明年再会,却没有再会的小姑娘。岂止一个“可惜”了得。
他不由得态度松动,想起昨日初见,这个人的满身风尘,“师父还好。你……为师父找药找了三年?”
裴野道,“我哥他照顾了我许多年。”他冲易珏挤眼,顺手往药炉下添柴,“哪怕是寄居风月之地,他给名妓填词作曲的时候,也没让我吃过苦。”
说到这里,裴野笑出声。那是十几年前的事,那时容璋还是如今易珏的年纪,带着更小的自己,无力谋生,能换成一日三餐、头顶片瓦的只有自幼学得的君子六艺——学得不深,可填些词曲足够了。
那本来该是不遇的才子的营生,和名妓再来段fēng_liú韵事。容璋以此维生时太小了,此刻裴野想起,颇为好笑。
“妥娘很同情我们,所以唱曲子总唱他写的。唱出名气,才会有更多人找他填词。”
易珏一惊,“你说的是寻梅居士?”
沈妥娘是性情中人,依仗权贵庇护,也得罪了不少权贵。容璋夺回云中城后替她赎身,奉她为座上宾,她自号寻梅居士,云中城里就这么称呼她。
“我知道,天下都传我哥为了妥娘才至今未娶。”裴野耸肩,“不过他们之间并无男女之情。”
而此时并无男女之情的一男一女间,横着一叠画像。
沈妥娘女冠打扮,一身青道袍,瞥一眼那叠画像,“这是什么?”
容璋修长的手指在画像上轻抚,“昨日午后才传出话,昨晚就已经收到这许多画像。”
沈妥娘含笑点头,“这几年裴野声名越发的大,他是剑圣弟子,在闺中女子父兄眼里,自然是好女婿,好妹夫。”
容璋缓缓说,“我若将这些画像都给他,他一个都不会见。不如我找出几位,带他上门拜访。只是,这些都是很好的姑娘,我却拿不准,他能和怎样的女子合得来。”
他是男人,自然不好打听闺中女子的性情品貌,沈妥娘却消息灵通,与众多名媛有往来。
沈妥娘抽出一张,“欧阳小娘子,弱质纤纤,柔婉温文。”
容璋皱眉,“恐怕管不住他。”
沈妥娘又抽一张,“秦家二娘,刚强果决。”
容璋略一思索,摇摇头,“与他太相似,来日若有争执,难以收场。”
沈妥娘沉吟,连翻几张,微笑道,“杨家小妹,聪颖沉着。”
容璋道,“确实难得,是杨翼的胞妹?我记得杨翼提过,他的胞妹年纪尚小。”
沈妥娘忍俊不禁,“要管得住他,却不能和他硬来,年纪还不能太小。他可是已经二十七了,你要为他找位三十未嫁的姑娘吗?这可少见。”
当今世风,哪怕谁家有三十未嫁的女儿,也都当了女冠子,无嫁人之意了。容璋被她取笑,静了片刻。
他本就沉静,往日如流水从容不迫,此刻一静,就成了一泓深水,伸手按着眉头,叫人忍不住替他分忧。
沈妥娘出声慰道,“你是关心则乱。”
“我是关心则乱。”容璋一叹,面见天子能心不乱,为裴野的人生大事筹谋反而乱了。
可一想到“关心”这两个字,唇角不由自主带上笑意。
为何这样关心裴野?人人都说他这个兄长做得好,照顾弟弟长大。但他自己知道,十七年里,最漫长的前五年,报仇无望,四处飘零,他不是没想过一死了之。
那些时候,恰恰是裴野支撑着他。还记得有一次,寄宿花街柳巷,为人填词作曲,得知裴野去看了大半天斗鸡,一怒之下罚他抄书。
他那时十二三岁,从没见过自己那样生气,竟不反驳,只说“哥,你别气坏了”,点一盏灯抄了一整夜。第二天待自己气消了才说,“我去看斗鸡不是贪玩,有人在斗鸡赛里做手脚,我看出来,挣到钱了。你之前想要的那块印章,我有钱买了。”
容璋只觉得心如当时那样软下来,再没对裴野硬下过心肠。
第3章
这边厢易珏还在和裴野守着药炉,忽听一声喊叫,“姓裴的小王八蛋,你给我站住!你的伤不看了?”
裴野大笑,“什么伤,三年前的伤,我好着呢!”待林神医冲进药房,他把窗一推,潇洒道声“回见”,整个人破窗而出,气得林神医吹胡子瞪眼。
林神医捻须眯眼,先是恼,不多时又嘿嘿一笑,“你师父在给这小王八蛋相亲?”
易珏看看大开的窗,回过神,“啊?!”
林神医麻利地垫块布在手里,把那药壶柄一握,倒了一碗棕黑药汁,“走走走!见你师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