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份奏章,石启贤都看得不甚高兴,周弘殷心小疑多,又好面子,自然就更难受了。
如果按着郭保吉折子中所叙述的,修造圩田能得诸多好处,虽也有些弊端,却完全值得好好操作一番。
可对于周弘殷而言,他既不是水工出身,也不曾督办过水利之事,折子里的图绘同方案虽然写得十分清楚,其中道理到底是对是错,是否适用,犹未可知。
再一说,自己前脚才否了郭保吉的陈情,后脚这一边就改了口,这个皇帝,也做得太过丢脸了罢?
然则他一向要脸,又自觉乃是圣明之君,从前在处置大臣上吃过几次亏,时时给朝野拿出来私下议论刻薄寡恩之后,心中再如何恼火,明面上也要装个相了。
周弘殷把郭保吉递上来的折子扔到一边,对那石启贤问道:“都水监看了不曾?那一处怎么说?”
石启贤回道:“说是道理虽然没甚错处,不过当真修造起来,总会遇得这样那样的问题,况且一旦碰上洪汛,谁人也不能保证不会出事……”
这话中意思,显然不好明说,却是暗暗露出了几分怯意,表明先前断言下得太绝对,眼下只好努力往回找补。
周弘殷忍不住皱了皱眉。
都水监没话说,郭保吉又不要朝廷出钱,也不用朝廷出人,甚至还愿意以身作保,宛如一颗滑不溜丢的沾油嗣子,叫他无从下手。
事情已经准备到这个份上,再不肯答应,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周弘殷只好道:“叫都水监再详细推算一番,圩田关乎国计民生,不可轻举妄动……”
石启贤面上不语,心中则是哂笑。
世人皆知这一位天子最好脸,看来今次是抹不过面子,又不肯一口否了,才叫都水监去做恶人。
一个圩田而已,不想给郭保吉修,明说就是,偏偏又要做出开明君主的样子,何苦来着?
然则那郭保吉又不用朝廷出银子,也不要银钱,其实只要中书盖个印同意而已,与石启贤并无什么干碍,他也懒得多管闲事,只恭敬领了命,退出宫去。
***
石启贤一走,周弘殷的脸就跌了下来。
郭家世代守边关不说,还常领兵四处平叛,数十年下来,在西北根深蒂固,已是尾大不掉。
然则这一族毕竟不同寻常世家,例如裴家、冯家,纵然或是已然绵延数百载,或是曾经权倾一时,可毕竟不过文臣而已,想动就动,虽然会有些许反抗之声,只要略耐一耐,便不妨事了。
郭家手握兵权,在军中甚有威望,一旦伸手去触,就会像打翻了马蜂窝似的。
周弘殷当日令郭保吉由武转文,已是思虑再三,步步铺垫才有的结果,选的是郭家中继一辈中最有能力的一支,却又不至于撼动仍是枢密使的郭骏,打的便是斩其羽翼,却又不至于动其根基,最后迫得这一家狗急跳墙的意思。
郭保吉到得江南西路之后,果然水土不服,在这一年多里头安安静静的。
只要如此保持下去,等养废了他,再循序渐进,去整顿郭家其余枝脉,就能把这一族给收拾了。
周弘殷算得很仔细,也知道凭着郭保吉此人往日行事,并不会安于尸位素餐,是以听说他想要修宣州圩田的时候,并不觉得多意外——如此人才,若是会耽于沉寂才是怪事。
可眼下见得监司递来的折子,周弘殷却难免有些心惊起来。
自古宣州就有圩田,几废几立,出事的时候多,安然的时候少,如果只是正常修一修,却是不怕,可现下修的办法太过靠谱,图绘、章程、道理俱通,压根不像是临时起意,倒似准备了不知多久,厚积薄发,滴水石穿,今次打算一举成型一般。
郭保吉才去江南西路一年多,哪里来的如此能耐?
如果圩田修好了,他又顺着杆子往上爬,做出几样大功劳,不仅会叫周弘殷原本的盘算落空,还会转而助力郭姓本家。
届时此人又有武勋,又得州县功绩,将来还有郭骏在后头托着,俨然郭家领头人,更难打压!
倒像是自己原本的算计,还成全了他一般!
从前也不见这郭保吉有如此能耐啊!
此人确实是难得的将才,却也只是将才而已,领兵打仗不在话下,可要论及治理一方,全不是一条道上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弘殷并非出身即为帝,他长于市井之间,很是明白“修圩田”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真正落到实处,要做多少事情,又会牵扯多少方方面面。
譬如今次郭保吉想要修的圩田位于三县交界,其中涉及本地豪强、百姓、宗族产业,光是整合地界,叫人全数同意让出地来修田,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另有民伕征调、材料采买、修造分包、后续分产等等,全是又琐碎,又难处置,可一旦遇得某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会导致圩田修不下去的理由。
为甚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江南多圩田,可那圩田绝大多数都是当地大族大姓的私田,每年旱时因为抢夺水源,各家、各宗族打起来的事情层出不穷。
周弘殷任过京都府尹,京城几无圩田,却也曾经因为这些抢水夺田之事弄得头疼不已,甫一接触时,几乎花了三两年功夫,熟悉之后才慢慢上手——这还是建立在他长在京城十多年,上下皆熟,助力甚多的情况下。
郭保吉才去江南西路一年,却敢于夸下以身做保的海口,这还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