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亮顾杨十分熟悉。
那是在令人窒息的尘泥中挣扎着的人,在终于遇到救命稻草时所迸发出来的生机。
于是顾杨向那个小骷髅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来,掏出了随身带着的药剂。
对方在看到药剂的瞬间后退了几步,然后又强行止住了退却的脚步,抬着头,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顾杨拿着药剂,蹲在原地没动,他跟这个瘦脱了形的小骷髅对视了好一会儿,确定对方没有逃跑的意思,才说道:“药。”
小骷髅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声气音,磕磕绊绊的嘶声半晌,才顺利的蹦出了一个字。
他说:“苦。”
说实在话,顾杨从来没在贫民窟见过娇气到会嫌药苦的小孩子。
——毕竟很多变质发霉的东西也很苦,但为了不饿死,也是要吃的。
不过顾杨对于遭难的小孩子向来耐心。
他摸遍了全身上下,好不容易摸到了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塞在这间破旧衣服里的糖,蜂蜜味的,然后塞给了这小崽子。
“吃糖,吃糖就不苦了。”
他哄着小骷髅吃了药,把那颗糖拆了塞进他嘴里。
小鬼任他动作,含着糖,也不挣扎,只瞪着一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顾杨塞完了药就准备离开了,他不可能带走一个贫民窟的小孩子,就像曾经那支侦查军不可能带走他一样。
但这小鬼却亦步亦趋的跟在了他后面,走得跌跌撞撞。
顾杨本来没准备理,想着等这小鬼跟不上了就不会跟了。
但他走出没多远,就听到背后那小鬼大着舌头喊了一声:“咕呀。”
顾杨脚步一顿。
于是又听到了一声:“顾呀!”
顾杨转过身来,纠正:“是顾杨,你知道我?”
“知道、顾杨。”
他像极了一个哑了许久重新获得了说话资格的人,大着舌头,磕磕绊绊,陌生又艰涩,一个字一个字的蹦词出来。
“顾杨。”
“少将!”
“亮!”
顾杨微怔:“现在是中将了。”
“中将。”小骷髅学着重复了一句,又接着磕磕绊绊地说道,“是恒星……太阳!”
“想、变人。”他说完这句沉默了许久,似乎想要说明什么,思考半晌却找不到表达的方式。
最后他看着顾杨,伸手拉住了顾杨的衣摆,说道:“英雄!厉害!”
顾杨至今仍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
在面对接连两个梦境变成现实的无能为力之中,在隐瞒着无人可知的自我否定之下,干哑而艰涩的“英雄”之声像是浇灌在废墟焦土之上的甘霖,将岌岌可危的他从深渊边界拽了回来。
顾杨请了一个月的假期。
这一个月里,他接纳了这具小骷髅。
他教会了这小鬼正常的表达、少许的文字和思想,和一些正常人类该有的共情。
痛的时候会皱眉,高兴的时候会笑,难过的时候会哭。
人们通常会喜欢不具备攻击性的人,比如总是笑着的,以及说话轻而软的。
他细致的将这些本该是人之本能的东西掰碎了,一点点教给对方。
同时也知道了在第一次见面时,对方是在学习贫民窟外一个小女孩在对待流浪动物时的姿态。
这个小家伙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人。
而在顾杨的身边,他的学习进度相当喜人。
那时顾杨多少对对方的出身有了些猜测,在即将离开的贫民窟回去的时候,顾杨终于问了对方的名字。
那时候已经学会了笑的小鬼脸上带着灿烂的笑意——虽然在只有皮包骨的脸上并不好看,还有些恐怖。
顾杨听到他说:“09,他们都这么叫我的。”
顾杨对于这个编号感到哑然。
他拿了块石头,想到即将到来的秋日,又看了看小鬼那一头枯黄的头发,在地上写了“临秋”两个字。
接着,他思来想去,又把“临”字划掉,改成了“凌”。
男孩子的名字总该锋利一些。
他假装没听清“09”,指了指地上的两个字,说道:“凌秋,你的名字应当是这么写的。”
顾杨在离开之前给凌秋留下了一大袋各种口味的糖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