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轻声问:“你在看什么?”
“我看师父越发神仙风致,不复似尘世中人。”她答得顺溜,只换得老者闭目叹息:“我原就不该许你下山去。”
天香闻言心中震动,生生压下非常不妙的预感问道:“师父……何出此言?”
“汝心早已为俗尘所动,无复清明。”他言语间充斥的失望将她原本想说的话全部逼回,下一刻衍生的慈爱更让她无所适从,“孩子,快回来吧,那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什么啊……师父你可能误会了。”她强行笑了笑,试着去解释,“我们想做的是竭力除逆党安黎民,怎么能说……是俗尘呢?对吧?”
老者不语,天香只隐隐觉得这是说出内心所想的最后机会,当下离座施礼:“弟子狂妄,斗胆请师父出山济世。”
接下来恒久的沉默将山风的清冽酝酿出烈火的灼烫,直至因老者一言重又坠入冰封:“你跪下。”
天香顺从跪在粗粝山岩间,依然仰头道:“弟子微薄才略全为师父所教,自认有益于当世而终不及师父万一。如今若师父肯存入市之心,必是百姓福音。”
几乎是意料之中地,她没有听见任何回应,天边山间寂夜却仿佛为她注入了无限情感和勇气:“师父遁世经年,于时局洞悉却无人能及。师父一定能看出来这天下濒危海内将乱是不是?但现在什么都来得及!师父你知道那么多世人不知的事,或许救苍生并不是很困难——师父,不过一试!”
老者慢慢饮了一口茶,声音轻得融化在风里模糊了悲喜的界限:“我弟子不多,你向来是最聪明漂亮的一个,却也到底是去大道最远的一个。”
“大道……”她喃喃,整顿了思绪以足够的清醒和虔诚来触碰这个近乎神圣的概念,“师父从我很小时就教给我,大道无为,可弟子向来觉得,所谓无为,并非逆来顺受,并非被动消沉,而是无违天道,无违本心,为我所能为,为我所应为——师父,弟子所言可有三分道理?”
老者闻言浅笑,风扬松涛,浑厚苍茫,如七弦琴音,浩瀚间潜藏了某种青春少年无以理解的虚无。他收敛了笑容,低声道:“可惜天道只有一个,每个人所以为的天道,却自不同。”
“弟子以平息戈抚生民为天道,可有错?”她面露不解,犹自发问。
“你要循这‘天道’,终究要与人争。”老者再度斟茶,语调平和清远,“争兵马军备,争智计筹谋,是也不是?”
她无可辩驳地点头:“是。”
“人事代谢,往来古今,何劳细数。你生为逢朝人要忠于逢朝,生在其他朝代的人亦要忠于他们的朝代,但究其本源,此朝彼朝有何分别;今人古人,官军叛军,我族异类,又有何分别?”老者说得自然亲切,如最睿智而慈爱的父亲诱导最年幼稚弱的孩童,“近世之人多弃本而逐末,背道以求术,战骨速朽,曾不能损天道之一毫,不若纵神天地间,方识宏大。是知齐物尊生之言,柱下漆园之旨,洵非虚说。”
天香鲜少听他说这么长一段话,惊愕之余犹自摇头:“师父心境恬然弟子殊是不及,然而万事皆有两面。师父以天地宇宙为视角自然以千秋为一瞬以万物为微尘,但是……但是弟子以为,以人观之,以江北江南普通的鲜活的百姓观之,那么多生命殒于战火,师父怎能无动于衷,怎能等闲视之?”
见老者依旧不曾动容,她近乎哽咽间最后尝试道:“他们中有很小很纯真的孩子,有读了几十年书的文人,有刚嫁人的妻子,更多的是耕了一辈子地从来不懂政治不懂战争的农人,他们怎么能这样去死?就这样咽泪吞声,什么痕迹都留不下地去死?师父你想一想,求你想一想啊!”
“我十年前早已立誓,此生终老山林。你那时虽年幼,想来也是记得的。”他容色寂然地怀想早化作烟尘的往事,转而叹道,“君王失道四海鼎沸,本为寻常。今日强行干预,明日也必难挽回。天道多虞,人道寡安,不仅是人,即便生灵草木也总要有枉死,有牺牲,一时的不幸,或许就是后世的大幸。罢了,你必以为我无情,也无甚可言。”
“可这并不是必然的啊!今君寡德,未必他日后不会改;朝臣庸碌,未必不会有新的异才。新朝迁都才不到三十年,原是百废待兴之时绝非气数将尽!师父为何……”天香依旧难以认同地急声反对,却到底在渐渐清醒的悲凉中认知到了自己的徒劳,沉默了顷刻后又问,“师父决意归隐,弟子难以再劝,那师父可否把弟子这些年想知道的事告诉弟子,弟子自己下山去助豪杰之士?”
她自己知道这已是最好的唯一的选择,况且一别多日她已有了极深的思念,然而当她终于坦然拥抱这并不尽美的现实,只听得这微茫希望亦被碾作齑粉,无复声息。
因为老者倏然起身,素衣玄纹,轻举如白鹤振翼,而他的声音当真如九层云端落下的鹤鸣,无可违逆,遍播四野:“我不会再许你离开了。”
“将军久不曾饮酒了吧,我今日得了几坛春酿,值此清夜,何妨小酌数盏,聊以抒怀?
——当陈韶裹了一身暗夜的风尘既烦扰又紧张地看见祁云归,只得到这么一句闲逸得令人无语的话后,他非常敬佩自己还能看似无比镇静地问出一句:”大人所谓要事,便是指此?“
祁云归仿佛毫无察觉地自顾自微笑:“这可是江南人家最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