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宝山看席上还留了个空位,问枯云道:“是不是那位杨小姐身体不舒服?找个医生看看吧?”
他话音未落,杨妙伦踩着高跟鞋咄咄咄咄地就走了进来,她也来了个大变装,换了条明艳夺目的旗袍,发型和妆容亦都重新休整,人比下午时更具风情。
枯云喝茶,暗道自己神算,杨妙伦和玛莉亚只要碰上,绝不会轻易让对方独占了别人的赞叹。
这时玛莉亚笑着说:“哎,这不总算是让我们等来了吗?”
杨妙伦毕竟是交际老手,眼睛往桌上一扫,自己先倒了三杯酒,说:“来迟了,耽误了大家开席,我先罚三杯。”
这三杯下去,场面瞬时就活络了。但过了阵枯云便发现,这热闹里却有一份独有的冷清,枯云往玛莉亚那边看,他的洋法米正瞅着杨妙伦忿忿不平地攥手绢呢。玛莉亚毕竟太过西化,无论她的中国话说得再怎么好,到了中国人的酒桌上,尤其是遇上今晚这些显然与她风格迥异的白相人,她也不过就是个漂亮摆设,是无法融入干杯痛饮,不醉不归的气氛中去的。偏不巧今天还有个最擅长酒桌文化的杨妙伦,她大展拳脚施展手腕,喝花酒行酒令样样精通,几乎所有男宾的注意力都被抢了去,无论玛莉亚如何将话题引向时装电影咖啡美酒,也都无济于事。玛莉亚早已习惯众星捧月,万众瞩目,一下被人冷落至此,她是第一次体会到了在中国的水土不服了。
酒过三巡,玛莉亚悄悄退了席,枯云留意到了,便跟了出去陪着她在花园里散步。玛莉亚折了枝石榴花在手里把玩,低声道:“我有些想家了。”
枯云说:“你父亲是不是下个月就要回上海了?”
“我想爸爸,我也想意大利,还有妈妈。”
“那就回去看看吧,上海就在这儿,又不会跑了。”枯云说。
“可是我的妈妈早就不在了,跑去了天上。”玛莉亚转着石榴花枝,垂下了眼睛:“你会跑了吗?法米,你会一直留在上海吗?”
“我们可以写信。”
玛莉亚笑了:“对,可以写信!”她绕着一根廊柱转了一圈,半仰起头兴叹,“想起我们昨天在这里跳舞是多么快乐啊。”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来到了昨日下午时的那汪池塘水畔。
“你现在不快乐吗?”枯云问道。
玛莉亚跳到了他面前,将手里的石榴花插进了他西服前襟的口袋里,她在原地跨出个轻盈的舞步,陶醉地闭上眼睛,高声说:“法米,要记住快乐是最短暂的,稍纵即逝,所以能快乐的时候就尽情快乐吧!”
枯云拉住了她,他替玛莉亚理了理头发,她很美,青春亮丽,棕色的眼睛因为一点乡愁而更富情调。枯云将那朵盛开的橘红色花朵缀入了她的鬓间。
玛莉亚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她从枯云身边倒退着跑开,朝他飞来两个飞吻,说:“我很累了,我要休息了,我们明天再见!”
枯云挥挥手,玛莉亚活像头活泼机灵的小鹿,一蹦一跳地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枯云往回走,折返进一处假山花园里时他迎面遇见了黎宝山。黎宝山手里捧着个小小的油纸包,看到枯云,食指压着嘴唇,悄悄地和他说:“给你加个菜,别告诉别人。”
枯云一笑,低下了头。
他和黎宝山坐到了园子里的石凳上,黎宝山打开了油纸包,那里面是垒了两层的玫瑰猪油糕。枯云嗅嗅鼻子,玫瑰香味扑鼻,他食指大动,用手扯了一条糕点就往嘴里塞,睁大了眼睛瞅着黎宝山问:“晚饭吃完了?”
“没呢,还在闹呢。”黎宝山也看着他,“你请来的那位杨小姐很受欢迎。”
枯云吃完一块又立即去拿第二块,他道:“她再受欢迎,你这个主人家也不能就这么撇下客人走了啊。”
他和黎宝山讲话时已不再顾及什么分寸,尽管黎宝山昨晚只是亲了他一下,牵了他的手,将他平安送回了房,他既没高声表露爱意,也没赌咒发誓要与他相濡与沫,永不分离。那回家的路上是无声的,谁都不响,可枯云明白,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相信默然中他和黎宝山已经心贴着了心,他一宿没睡,闭上眼睛想到的全是黎宝山对他的好,越想他就越笃定这些好意全都是出于爱意。
黎宝山金银不缺,所以绝不会是因为他的钱,他fēng_liú倜傥,身边肯定不乏有心的男男女女,他还很专一,若说黎宝山贪图的可能是他的ròu_tǐ,但昨夜那么好的机会,那么绝妙的氛围,他却什么都没做,他的吻尽管唐突,可枯云感觉得出来,对于情欲上的牵扯,黎宝山是讲规矩的。所以除了他是爱他的之外,枯云想不出别种可能了。从前阿宏便是复刻了黎宝山的这些优点网罗住了他,然而阿宏从不和他提钱是为了骗他更多的钱,他也根本就不专一,他人虽是俊朗的,气概风度却不及真货的万分之一。
枯云想,这次他不会看走眼,他和真正的黎宝山绝对可以一试。
他的幻梦成真,他的空虚,他的单相思全都被昨晚的一吻一问给治好了,他风平浪静的情海上迎来了一头兴风作浪的猛兽。他的生活注定又要多姿多彩起来了。
黎宝山并不介意枯云的没大没小,他放任他的无所顾忌,甚至乐于看到他不再和他客气,他爱看的就是枯云的这点生动自然,心里是什么念头,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便都是托生于这念头而来的。他看出来了,枯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