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我糊涂,这人已被我堵在宫门外了,偏偏宋牙赶来将人劫去了。”朱肜说:“的确是未能眼见,但绝对错不了。”
“不应该啊。”赵整停下脚步站定,转过身来面对朱肜,眉目纠结,食指轻刮过下颔:“陛下以往虽也偶尔糊涂,但不至耽于此事,我再问你,确是因你所说不假?”
“不假,我岂能骗您?您说说,陛下从前好猎,但何时耽搁过这么久?”朱肜正起神色,挺直了腰板反问起来,一腮胡须激动得仿要竖起来,过会儿又软下来:“此事也只有您胆敢直言劝谏了,我看上次陛下也对您的话看重的很……”
赵整神色凛然,瞪他一眼:“你寻常时候倒比我威风得多,遇事怎么又缩头了?”
“您啊,就当我是胆小怕事。”朱肜拱手一拜:“从前的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如今,快替咱们陛下想想办法吧。”
“这人我都没见到,怎么想办法?”赵整白他一眼:“宋牙这老滑头,自然什么事也向他问不出来,除了他,还有谁能出入陛下寝宫?我看,还是先与侍中商量。”
“没得商量。”朱肜气哼一声:“您当我未与侍中商量?宋牙若是老滑头,侍中便是陈了年的老滑头,我同他商量,只商量出一顿教训。”
“什么教训?”赵整问。
“为臣之道。”朱肜摊开手,满面无奈:“这教训着教训着,我竟成了深宫妇人了,您说这……”
赵整拧了眉头。
“不过,您方才说若有人能出入陛下寝宫,倒真有这么个人。”朱肜突然说。
“什么人?”
“那落木先生当初随着一起来邺,今日早晨还被召入,像是要给陛下诊脉,可我昨日见陛下还是生龙活虎的呢,您说……哎——赵侍郎!您去哪!”
第六十章 杀机
“先生请。”
润玉雕镂出猛兽张牙舞爪的情态,平滑身躯盘跪,泛碧的双目睁成浑圆。砂浆灌注卵石铺就的地面,平平整整,轻踩上去,温热,该是贴地熏焚的香炉燃得太久了。
室内尽掩门窗,无风,轻幔薄纱,温婉如静女的裙裾,层层掩掩,被恭立的奴婢以手束起,人行过后,松手由其飘飘洒洒,落回原处。
忍不住侧目向那一扇精致绵长的屏风,单调的墨染山水,叠着屏后的卧榻,尽头倚着一只孤单模糊的黑色影子。
两声轻弱的咳嗽声。
落木匆匆收回目光,胸口捺不住突突地跳动。
漆案、软席,细细研墨的动静,杂入书简铺开的一声清脆之中。
“陛下。”
苻坚正执笔,抬头只向之下看过一眼,便很快将目光收回。
“宋牙。”
宋牙会意,躬身低眉,小步移至尚还跪伏在下的落木身边,轻声细语对着他的耳朵:“先生请随我来。”
越过那扇屏风时落木深吸了一口气。
命运相系相连之人,宁舍命而保之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小郎君?”
落木低垂眉目,耳边听见宋牙压着嗓子怕惊动了似的向榻上坐卧着的人试唤了一声,眼前却持久地不见响动。
宋牙像是已习惯了的模样,压声清嗓以作示意,与落木一同到了那人跟前,宋牙侍立,而落木跪坐。
又是两声与方才一致的咳嗽声,像是无意听他们多说话似的,一截苍白纤细的手腕衬着中衣衣袖自锦被中探出,落木下意识抬头,正撞上一双半开的烟目。
慕容冲只看了他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去,神情是想象中一般淡漠,浅浅地抿着唇,手指微蜷,修齐的指甲触着掌心。
落木不知何由地愣起了神,莫名一种观感,倒不是赞叹什么、钦慕什么,而是既亲切又熟悉,仿佛早便相识的人。好在这出神只是一瞬,过后便立刻抽手搭上了那只伶仃的腕子。
“先生,怎么样?”落木起身,由身后的宋牙率先问了一句。
“风寒小症,不过耽搁得久了些,倒无什么大事。”落木与他并着肩,边走边做解道,临要从这一道屏风后拐出时,鬼使神差地又回头看去一眼,不知是否又是巧合,竟又与那一双惑人的烟目撞上,意识到慕容冲正悄无声息地打量着他,落木心中蓦地一股沉甸甸的苦涩味道,略有些狼狈地拐出屏后。
“您也看见了,这近乎十日多了,半句话都听不见,凡事对下面的人不讲,对着陛下也不报,若非还有一二咳嗽动静,谁知他是病着的?”
落木不语。
“劳烦您往这多跑几趟了,这……陛下明日登铜雀台、游玄武陂,想必这人是不能陪驾了吧?”宋牙止住脚步,影子投到屏风上去,细声慢语,像一阵漏入窗缝的微风。
“倒也无妨,只是小疾,不必这么仔细……”
“还是静养为好。”宋牙侧过脸去,像未听闻落木的话,自顾说着。
慢火腾烧,落木心不在焉地盯着身边的小童跪在炉前执扇而候。
午后的天气如人一般懒散,他虚了眸子,蓦地想起今日殿中那一只单薄的影子,那双墨黑睫羽半掩之下的烟目,淡淡的没什么味道,最后看在他身上,带着试探和审视,刺得浑身骨肉一寒。
深嗅空气中清苦的草药味道,闭了闭眼。
“先生?”
蓦地一惊,落木举目,正看到朱肜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自己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