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把冯、沈两家打发走了之后,裴继安便一心忙那杜工部集印发。
他见沈念禾对书册刊印甚有见地,试看一二之后,发觉并非妄言,自此只要她出的主意,都愿意多听几句。
公使库中年年印书,虽然从前全靠强卖得利,然则一整套物什都是现成的,便是雕版师傅、印刷小工等等,因有衙门在背后靠着,俱是一召就来。
等到这一处按着沈念禾的要求把纸料、墨、浆糊、麻绳等物都置好,那一处杨如筠的手本也抄完了。
再说这一位杨叔父,他忙完抄写之事,生怕宣县破烂小地,找不出什么好的雕版师傅,倒把自己精心写的的字给刻毁了。
书籍能传百千年,这一部又是早已失传的杜工部补遗重现,虽未面世,届时会引出什么景象,杨如筠却是能料想一二,若因雕版刻得差,教世人笑话,以为乃是自己的字写得差,这如何能忍?
他也做过官,自然知道公使库印书不过为钱而已,忍不住私下跑去同做宣州知州的侄儿打听了一下。
对着虽已致仕,却一向口风甚紧,为人也谨慎的叔父,知州杨诲自然没什么好隐瞒的,特叫人去翻了宣县衙门的账,便道:“那宣县知县唤作彭莽,是个庸碌之辈,有功利之心却大小才皆无,前一向去点账,公使库上从年头亏到年尾,已是没钱了。”
杨如筠听得越发胆战心惊,本就不指望那宣县衙门能干出什么好事来,而今账上空荡荡,出钱在原地默默看她。
他心中甚乱,因知沈轻云那一处难有转机,也不愿沈念禾耽于哀思,一时却也不知道如何劝解才好,绞尽脑汁,只好特地寻了正事来同她道:“这部书一旦面世,若是卖得不好倒算了,若是得众人簇拥,定会有盗刻,宣州辖内可由知县去帮着打招呼,实在不行,托请郭监司出面,叫转运司发文通令警谕,多少也有几分用,只是其余地方却是有些麻烦。”
盗刻之事,自印书之始便无法杜绝,一旦有利可图,盗版难免会漫天乱飞,沈念禾又岂能不知。
但是再怎么管不了,也不能放任不理。
她这一回印书,与其说是为了印杜工部集,不如说是想将书前的那一番沈氏女自白广示天下。
可既然都盗版了,自然伪版劣纸,为了省工省雕,这般无用的内容,是绝无可能留下的。
沈念禾略一思索,抬头问道:“三哥,我从前听人说建阳麻沙多有劣本,乃是盗版群集之地,不知现在还是不是这样?”
虽说早有活字印刷之术,然则雕版技术却更为成熟,运用也更广。建阳府左近有一处地方唤作麻沙镇,盛产榕树、红梨木,此两种木材质地软、松,易于雕版,因此为凭,集聚了许多盗版书坊,专盯着市面上的好书来盗印。
裴继安应道:“还是如此,我前几年去麻沙镇采买木材,镇上人家十户有九户靠书印之业为生,只是印版极劣,从前那道、释一家的笑话,就是说的麻沙本。”
沈念禾不由得问道:“什么道、释一家?”
裴继安见她睁大了眼睛,显然已经听得入神,并不再去想那家中悲戚之事,忙同她细细解说了。
原来麻沙本质地之劣,错讹之多,天下皆知,据说年前太子周承佑新授京都府尹,衙门里的小吏探听到他喜好黄老之学,便特地在他的公厅中摆上了许多老道书籍。
谁知周承佑的喜好并非只是传言,他偶然翻阅书架,捡出一本道德经,开头还是“道可道,非常道”,没看几眼,明明还在同一页纸上,忽然就变成了“佛说是经已,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等,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周承佑虽然是太子之尊,性格却善,并未怎么追究,只那小吏气得半死,回头找了书商算账,才晓得原来这书乃是麻沙盗版,印刷小工不小心将两个雕版混在了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