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郑氏在的时候,谢处耘一句废话都没有,老老实实地躺着,眼下换了沈念禾过来,他却是诸多要求,一时叫对方给自己倒水,一时又说身上冷,想要添被褥,才转过头,又说自己肚子饿,想要吃点好克化的东西。
沈念禾从前刚得知自己双腿残疾的时候,也有过这样一段时日,其时看什么都不顺眼,一个人也不想见,脾气古怪得很,是以看着谢处耘如此模样,颇有些感同身受,便耐着性子一一照做了。
因听得他说想要吃酸梅汤的东西,还以为是伤病时口苦难受,只把不准他能不能吃,就转去隔间寻裴继安。
她却不知道自己一出此处房舍,那床上躺着的伤者就把头重新转了过来。
谢处耘手中还捏着沈念禾给他的帕子,那帕子湿漉漉的,被攥着已经要滴水,便如同他此时的心情一般,阴郁潮湿,皱巴巴的。
他望着沈念禾走得远了,再见不到她的背影,复才转过头左右探看,想要寻一方镜子出来,只是看了半日,也没瞧见。偏他略动一动,腿脚上就疼得厉害,试了几回,也只能作罢,又躺得回去,坐在床榻上出神。
一旦一个人独处,就容易想得多。
谢处耘日间受伤,跌倒在那木料砖瓦堆下头,先还认定必定有人来救,然则呼救多次未果,屋子里头寂静无声,只剩自己见得腿上血不住往外涌,一时之间,当真以为再等不到救助,就要丧命于此。
就在那绝境当中,忽听得有人的声音,及至见得沈念禾的脸,当真久旱甘霖,及时之雨,莫过如是。
他正当年龄,青春少艾,本对对方就是有一点想法的,被其所救,起身来,后退一步去寻其余东西。
谢处耘今日穿了一身藏青色的袍子,自上而下,从衣衫到裤子、腰带,再到鞋袜,全是一整套。
身上穿的暂且不论,地上的那双鞋虽然沾了血迹,到底没破。
裴继安就弯腰把那鞋子拾了起来。
鞋也是好鞋,小羊皮鞋面,硝得很干净,又细细打磨过,十分好看,鞋底则是高高的梆,样式很漂亮,谁来看了都要夸一句。
可他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裴继安自己也做过鞋,知道此时鞋底常用刀刻出纵横交错的沟壑状,不过那沟壑往往并不会很深,也不会很宽——毕竟本是为了防滑,太宽翻到容易绊着。
而这一双谢处耘的鞋底也有不少沟壑,每一道都足有两指深,宽也或一指,或两指,甚至有一两道几乎有三指。
这鞋乃是马靴,而谢处耘每日往返裴家同小公厅都是骑马,那马原是裴继安在宣县马行租用,配的马鞍也是寻常制式,脚踩处最宽不超过两指。
如果平常都穿这样一双鞋,即便是今次在库房里头侥幸逃过一劫,没有出事,可只要谢处耘持续骑马往返,一旦不小心被那马鞍下头的踩脚嵌进了靴子底的沟壑,迟早会出意外。
尤其如若那时马儿还惯性往前走,谢处耘正翻身下马,左脚踏在脚踩上,右脚自马背跨到地上,本就难以使力,被拖着走的话,恐怕腿折了还是其次,遇得不好,再无行动之力也是有的。
裴继安的面色登时凝重起来,抬起头,看着谢处耘的脸,再问道:“这腰带、鞋子是哪里来的?”
谢处耘虽然一惯爱打扮,平日里也是样样都要寻了整套的来穿,可他的衣衫一般都是郑氏帮着打点,自己最多指手画脚,说要这个色,那个款,从没在外头自行买过。
而裴继安心细,家里的料子多是他负责采买,遇得闲时也帮着郑氏去洗外衫,自然晓得谢处耘都有些什么衣物。
这一双鞋、腰带,乃至衣衫,明显就不是家里的东西。
谢处耘头一回听得裴继安问时,还支支吾吾的,此时见得他问得这样郑重,也不敢隐瞒,老实道:“是……郭家那人送来的……”
他口中的郭家那人,自然指的是廖容娘。
前一阵子廖容娘来了小公厅,先同他说话时还像模像样,除却那补好的小弓,另还给了这一身、
谢处耘当日同她虽然闹翻了,把那旁人修好的小弓也扔了,还将人撵了走,可这一整套的衣物却是没有被带走。
再怎么嘴上嘟哝,又摔又闹,说自己不要,可到得最后,谢处耘还是穿在了身上。
——当日他那娘说,这一应穿戴俱是按他的尺寸做的,也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缝制。
虽然后来谢处耘穿在身上,裤脚太长,腰带也容易勾勾缠缠,另有鞋子略有些不合脚,只一想到毕竟是亲娘给的,他忍不住就也有几分高兴。
谢处耘从前都表现得对廖容娘不屑一顾,此时承认了自己把亲娘做的衣衫穿在身上,他又有些抹不开面子,急忙往回找补道:“是她说自己一针一线缝的,我早间来时跑得太快,身上湿了,十分不舒服,正看到这一身摆在屋子里,顺手就扯来穿了——本不想穿的,穿着也半点不如婶娘做的合身,回家自然就再换回自己的。”
说了一长段解释的话,谢处耘这才看到裴继安的面色有些不太好,一时也有些忐忑,问道:“三哥,这鞋子……难道还有什么不妥吗?”
裴继安摇了摇头,道:“我只看看,你先休息一回。”
谁又能想到,这生母做的衣裳鞋袜,原本不过是略不合身而已,最后竟是会引发这样的意外来?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沈念禾已是端了才熬好的药过来。